给他们圆满。
恶鬼头子睡着的时候,其实就是个小孩。
其实他已经不小了,九年人间童真无忌,十二年鬼谷挣扎求生,八年谷主之位起起伏伏,小半生的岁月都搭进去了,才发现,除了生命中最初的九年,他便再也没有体味过欢愉的情绪。
这种感觉就好比是后天性失明,一下子从光明落到黑暗中,参差的落差感贯穿了他二十年。以前还是一个人的时候,他就倚在窗头端着酒杯笑:“既然给了我人间,为什么要把我送到地狱啊。“
他九岁前是人,九岁后是鬼,经历过太多大起的风浪,目睹过无数血淋淋的厮杀,本来是踩着尸体和鲜血一路走过来,睡着的时候,眉头却是锁的,身子也缩成小小的一团,没有一点安全感,只是任被子裹住,除了脑袋不露出一份半毫来。
后来他遇见阿絮,欢喜的不得了,好像又找到了人间似的,一个劲儿缠他,胡诌出什么“烈女怕缠狼“的浪荡话,脸皮都不要了,追在阿絮身后跑。
阿絮嫌他,他就说“要脸就没有老婆“,最终抱得美人归,反被美人压在身下的时候,还是迷迷糊糊的,瞪着眼睛望着他,好像根本没弄清楚状况。
明明有武力值反抗,他却舒舒服服地躺平了,他笑着说:“阿絮啊,我念在你是个伤员,不和你争,下次我就不让了。”
然后一次次的下次来了,这句话终究是没有算数。
他的眼睛纯粹的很,几乎没什么杂质,仿佛眼睛自己就会笑,时不时的还泛着光。
最后豁出性命救阿絮的时候,他的眼睛却含着泪,又笑又哭,整个眼眶都红了,也没舍得从阿絮的脸上移开半分。
他故作轻松地说:“阿絮啊,我这一生杀伐太重,死后是要下地狱的。我一想啊,你那么爱我,自然是我走哪你去哪,可我又怎么舍得,所以你还是活着吧,活久点,我不与你共地狱。”
他又哭了,不是他爱哭,是他总是忍不住,为阿絮的事儿伤心。
鬼主二十年地狱洗礼,重返人间时,总是觉得自己没看够。
他一切都觉得稀奇,看戏时都能让那拙劣的,漏洞百出的表演吸引了去。阿絮无奈,陪着他闹,必要的时候掏一掏腰包,买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。
阿絮揶揄道:“都多大岁数的人了,跟个小孩似的。”
温客行便把手中的糕点递出去,笑着堵他的嘴。
两人笑着打了一路,转过身来,便又是相安无事的坐在屋顶上看月亮。
今晚的月色美丽无比。温客行想。
美到让他词穷,让他不知道腹中的诗词为谁而颂。
那天晚上他一直看月亮,阿絮一直看他,他偷偷的笑,余光中瞥见阿絮闪烁的眼睛。
天涯惊鸿客,难遇一知己。
真好。他遇到了。
真好。
他对着阿絮总是笑,仿佛这样就没人知道他的苦。
阿絮对他总是温柔,仿佛这样就没人知道他身上的疼。
一个张扬且隐忍,做了地狱的鬼。
一个内敛且温柔,却也将要做了鬼。
温客行抿了抿唇,觉得命运实在可笑至极。
他们明明都是努力挣扎的人,奈何平生少喜,来者是悲。
做了八年狠绝的鬼主,手下鲜血无数,救起人来,却也是义不容辞,全心全力的。
他感觉自己有些撑不住,几乎合上眼睛,但对方是阿絮的时候,却终究是舍不得。
看一眼,便少一眼。少一眼,便又再看一眼。
气力渐渐抽出,青丝换了白发,落在暗红的袍上,散成终年的雪。
最后一丝精力用尽,他失了力气,陷入了冗长的昏睡中。
他陷入了很长的一段梦。梦里起先是一片黢黑,直到后来,渐渐有光扩散进来,只觉遍体生暖。他一直下坠,一直下坠,落到地上时,却是软的,像是一个人的怀抱。
谁呢。
那个人对他微笑过,对他哭泣过,面容生的极好,眉目尽显内敛,望过去时,淡淡的一圈轮廓,有光影破碎,洒在他身上。
“我以为我会到地狱里去。”
他笑了笑,现在的感觉,怎么像是到了天堂。
他摇摇头,道:“我确实,糊涂的紧了。”
他不是没有做过恶事。一桩一桩的数的时候,连自己都禁不住后悔起来。
他还记得安吉四贤,记得那个死了知己摔琴自刎的老头儿,记得大会上披头散发万夫所指的高崇,每当想到,就觉得有冤魂附了身,拖着他下地狱。
本抱着必死的心了,却又有人生拉硬拽的把他拽回来。
他昏睡了半月有余,仿佛昨天还是隆冬,今天就已是初春了。
大病初愈,身子骨仍然虚的不行,或许是后遗症的原因,还总咳嗽。醒来的第一句话还是迷迷糊糊的:“我没死啊。“
阿絮站在他面前,真实的不像一场梦境。
“没死。”阿絮故意拖长了语调,一脸无奈的宠溺,“你看起来很失望啊。”
“可老妖怪说……”
“他是故意诓你。“阿絮一想到这,又忍不住生气,“你也是故意诓……”
“咳咳……”温客行咳嗽起来,整个人还是虚弱的要命。阿絮心头一颤,又开始心疼了。
我。他抿抿唇,委屈的咽下这句话。
他想抱抱他,亲吻他,骂他“骗子“,佯怒的问他”为什么抛下他赴死“,终归却只能憋下来,自己默默生闷气。
生了病,地位在家中也就自然而然的上升起来。
以前是阿温一个人包揽了厨庖之事,如今连这活儿阿絮都嫌重,舍不得让他做,捧在手心藏着护着,到苦了成岭,练功之余还得看二人腻腻歪歪。
两人相视一笑,眉眼中不见岁月。
饭席过半,两人皆是微醺了。
温客行望着阿絮笑:“”阿絮,我觉得我是幸运极了。”
幸运到大难不死,知己在侧。
幸运到迷途而返,静观岁月。
阿絮问: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重逢吗?
记得。怎么会不记得。
遥远的从前,熙熙攘攘的街边,人潮涌动,桥边却坐着个若无其事晒太阳的乞丐。
他端着茶杯笑着看了那人一眼。
只需那一眼,此生便再也难以忘怀了。